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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糟糕,我檔案改完忘記存檔就列印了!」

某日,辦公室裏,與E談話到一半的A如此慘叫。

「那就再印一張啊。」旁邊的同事若無其事地回覆。

「可是剛才那張我已經交給K了!」A焦慮地抱頭,「完了完了完了……」

「啊。」同事們彷彿已經可以預見K兇惡的訓斥,紛紛對A投以同情的眼光,「可憐哪」、「保重」、「自求多福」等等安慰聲不絕於耳。

「趕快重印一張補給他吧,我待會也有事找K,我跟你一起去。」E苦笑著拍拍A的肩膀。

 

A拿著重新印好的資料,面如死灰的跟在E身後,進到了E與K所屬的部門。

「K,跟你借一下上個月的會議紀錄。」E走向K身後的書櫃。

「嗯,在深藍色那本資料夾。」K抬頭看了一眼,又將目光移回自己的電腦螢幕。

E拿走了資料夾,轉身走過A身側,用眼神向A示意,A如履薄冰地走向前。

「K,對不起,剛、剛才的資料有錯誤,這一份是修正過的……」

「又寫錯?我不是跟你講過很多次了──」K皺起眉頭,正準備提高音量,卻看到E遠遠地站在門口,豎起食指貼在嘴邊,做了個「噓」的手勢。

A深深低下頭,已經準備好承受一番嚴厲的責罵,面前卻意外地安靜,A忍不住偷偷抬頭。

「算了,有修正就好。之後注意不要再犯。」K似乎有些緊張地眨了眨眼睛,撇過頭低聲說。

A目瞪口呆地看著K,久久難以回神。E卻悄悄微笑起來。

「還有什麼事嗎?」K露出困擾的表情看著杵在原地的A。

「沒、沒沒沒沒事!打擾了!」A對著辦公桌深深一鞠躬,倉皇逃出了K的辦公室。

一關上門,A便對著E大叫起來:「你看到了嗎?那個K居然!他居然什麼都沒有說欸?」

E陪著A一路吵吵嚷嚷的回到座位,幾乎整層樓的人都聽到了他們的對話。

「他怎麼突然這麼寬宏大量?」

「有沒有覺得K最近好像有點變了?」

「好像是欸,最近都很少聽到他罵人了。」

「真的!講話態度比以前好很多。」

「所以我不是說了嘛,他人真的不壞。」聽見眾人熱烈討論K的變化,E欣慰地笑著為K感到高興,同時心底卻浮現一股淡淡的、不知名的鬱悶。

 

E開始有意無意的躲避K。

從兩人初次做愛之後,已經過去一個多月,K始終等不到第二次的發生。

上班時,E的態度如同往常,總是笑鬧著故作親切,對K照顧有加;下班後,E卻一天也沒有再私下找過K,對於K每次鼓足勇氣的主動邀約,E也屢次回以「還有事」、「要忙」、「改天」,想盡辦法開脫,手機訊息也不怎麼回覆,而電話要不是不接,要不就是接起來說沒兩句話就匆匆掛斷。

兩人的關係簡直比以前互相討厭的時候還要更疏遠──K對此感到十分焦躁。

「我做了什麼事情惹你生氣嗎?」對於K的私訊詢問,E只簡短了回答「沒有」,而當K接著問「那為什麼最近都不理我?」,E卻連讀也沒有讀了,通訊軟體的對話記錄就一直停在這裡,十幾天都沒有下文。

 

K在工作上罕見地出現了失誤。

雖然只是文件錯漏字、格式錯誤之類的小問題,K卻三番兩次地犯錯,惹得同事之間議論紛紛。K是一個自我要求很高的人,若非如此,他也不會用同樣苛刻的標準去要求別人,這種低級的錯誤,正常來說他是不可能會犯的──除非他健康情況出問題?或是發生了什麼事情?同事們一整天都在竊竊私語,多數人驚愕,少數人擔心,卻沒有一個人敢去當面問K。當天下班之前,F基於上司的職責,將K找去約談關心了一番,E只是遠遠的看著,便照常離開了公司。

所有人都以為K和F聊過之後應該會有所好轉。當天是星期五,大家都期待著週休,也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,但下個週一,K居然忘記了一個重要的案子。

少了K的報表,整個公司的運作都因而延宕,大家只好先處理其他的事項,等待K將報表補完。K從進公司以來,第一次羞愧到無地自容地向每個人鄭重道歉。這一整天,K連午休都沒有去吃飯,把所有時間都專注在彌補他的失誤。儘管大家都被他的認真所打動,紛紛給予「只是晚一天執行而已」、「影響沒那麼嚴重」、「健康比較重要」等等安慰,K仍然堅持不領加班費也要加班,趕在當天將報表做完。

K的表現失常引起了所有人的擔憂,當然也包括E。下班後,E一度狠下心離開公司,卻還是忍不住拿起手機傳了訊息關心K。打開通訊軟體,看見上次對話已經是將近兩星期前,E滿心都是罪惡感。他按下通話鍵,想提醒K吃晚飯,電話卻一直沒有人接。E決定前往公司探視K的情形。

一如往常,天黑之後,全公司只有K的辦公室亮著燈,E遠遠就喊著K的名字一邊走近。

「K!不要再工作了,起來吃飯了!K!」

「你能不能不要吵?」K連抬頭看一眼也不肯,專注盯著電腦螢幕。

「你這樣身體會搞壞啦。起來!吃飯!」E伸手擋在螢幕前面搖晃。

K拍開E的手,「不要再管我了!你已經找到新對象了吧?還來找我幹嘛!」

E愣了愣:「什麼新對象?」

「你跟我玩膩了可以直接講,不需要在這裡演戲。」K低下頭繼續敲鍵盤。

「什麼對象、什麼玩膩……你不要胡思亂想。」E握住K的手腕,將他稍稍拉開電腦前。

「不用再解釋了,我知道你討厭我、所有人都討厭我!沒有人會喜歡我!現在我連工作都搞砸了,沒有人會需要我了──」K甩開E的手,眼圈泛紅地大聲說道。

「等一下!你能不能冷靜一點?我哪有討厭你?誰說的?」E被K如此不可理喻的言語嚇了一跳,平時即使是口不擇言的罵人,K說話至少都是有憑有據。

「你自己說過的,你討厭我。」

「那都是以前的事!我現在哪有討厭你?」

「你現在也已經討厭我了。」K用袖子抹著眼睛,哽咽著,「我知道,你只想打一砲就結束這段關係,一切都是我在自作多情,我早就知道。其實我該知足了,能有機會跟喜歡的人上床過一次,我應該要心懷感激了,可是、我還是……」

「等、等一下,喜歡的人……」E慌張起來。

「我喜歡你。」K眼中泛著淚光對E說。

雖然心裡早就有底,聽到K親口這麼說,E還是忍不住心跳加速。

「我……可是……唉,K,你值得跟更好的人在一起……」E不安地左顧右盼。

「看吧!你根本就不想跟我在一起,你已經玩膩了不想理我了!」K大哭起來。

「才不是!你不要擅自誤會啦!好啦,對不起,這段時間刻意疏遠你是我的錯,但這是有理由的,你能不能先聽我說?」E俯下身,雙手搭著K的肩膀。

K吸著鼻涕,稍稍抬頭。

「我覺得我配不上你。我這個人,外表長得不怎麼樣,沒有什麼才能,個性又差,不像F那麼可靠,也不夠溫柔。你本來條件就很好,之前雖然社交方面稍微有一點缺陷,現在也已經漸漸在改善了,再找一個更好的對象對你來說沒什麼困難。F雖然沒機會了,但只要是你的話……」

「反正你就是不要我!討厭我就直接說啊!一堆藉口幹嘛!」K推開E。

「吼不是啦!我沒有討厭你,我喜歡你,非常非常喜歡……就是因為太喜歡了,我反而很害怕。」

聽到E也承認了喜歡自己,K總算有些放心下來,腦袋裡忽然熱得一陣頭暈。

「害怕……什麼?」

「害怕我傷害到你。怕我不懂得怎麼去愛一個人。」E緊握的拳頭有些顫抖,「我怕我沒辦法讓你幸福,只會耽誤你的青春。」

K默默地聽E說完,擦了擦眼淚,一拳往E胸口揍去,大罵道:「你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啊!覺得自己不夠好,那你不能讓自己變好嗎?不會想方法嗎?只會逃避!根本都還沒試過就怕東怕西的,為什麼不先努力啊?一天到晚只會把時間浪費在想像未來如何失敗,難怪你事業無法成功!廢物!懦夫!」

「喔幹!你講話真的很賤欸!」

「對啦!討厭我就快滾!反正、反正你也……不想再看到我了……」K罵完又開始哽咽起來。

「既然會哭就不要罵人又叫人滾啊!我要是不想看到你,我現在人在這裡幹嘛?」E耐著性子嘆了口氣,伸手一把抱住K,想揉揉K的頭髮,卻發覺K的身體和額頭摸起來都異常的熱,驚聲問:「你發燒了?」

「是喔。」

「『是喔』個屁啊?發燒多久了?你一整天都這個樣子在工作?」E慌張地扶住K,不斷摸著K的額頭和臉頰。

「我哪知道,又沒感覺。」K搖搖頭。

「什麼叫沒感覺?哪有人發燒一整天會沒感覺!難怪我從剛剛就覺得你講話特別沒邏輯……」E連忙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K身上,伸手蓋上K的筆記型電腦,「走,我送你回家。」

「等等,別關!我還沒做完……」K再度把電腦打開。

「靠,不准做了!都燒成這樣還工作!你這個大笨瓜!」E一邊替K收拾東西一邊大罵。

「大笨瓜是什麼……」K嘟囔著。

 

憑著日前的記憶和K模糊的指示,E將K送回了住處,替K脫下西裝外套、解開領帶,讓K在床上躺好、在額頭蓋上濕毛巾,自己則出去一趟買了退燒藥、補給飲料和營養食品回來。

「好了啦,你可以回去了。」K剛吃下退燒藥,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說。

「不行!我一走你一定會爬起來繼續工作。」E坐在床尾叨念著。

「你怎麼知道?」

「誰叫你是個大笨瓜工作狂!真是會被你氣死。」

「大笨瓜工作狂……」K小聲複述。

「請假也幫你請好了,你明天不准去上班。」E按著手機,嚴肅地說。

「你幹嘛隨便幫我請假!你怎麼跟他們說的?」K輕聲驚呼。

「我說我有東西忘在公司回去拿,發現你發高燒昏倒在座位上。」

「亂講什麼?我哪有昏倒!」

「上級已經回覆了,說為了員工健康著想,要強制你帶薪休假三天。」

「三天?那報表怎麼辦?不行,手機給我──」K硬是從床上爬起來。

「鬧夠了沒!你已經燒到走路都不能走了還打算幹什麼啊?」E怒吼著將K按回床上,「你有沒有想過,今天要不是我剛好有去公司,你就不是昏倒這麼簡單了欸?」

K嚇得愣住了,他從沒看過E這麼嚴肅發脾氣的樣子。

「都不知道別人會擔心嗎!能不能多珍惜自己啊?」E越講到後面,越壓低了聲音。

K沉默了片刻,老實地說了句「抱歉」。儘管高燒令他的感官變得有些遲鈍,他也聽出E在極力掩飾他語中的哽咽。

「那個、不是,我才該道歉。你會把自己搞成這樣,某些層面也是我造成的。」

「你……沒有啊,是我自己……」

「反正!之後我會好好補償你,你想要什麼我都聽你的。」

「真的?那我──」

「但要先等你退燒。」E將K頭上的已變得溫熱的毛巾拿起來,放進臉盆裡重新浸濕,擰乾後再蓋回K的額頭,「等你病好了,要罰我睡沙發我就睡沙發,罰我跪算盤我就跪算盤,都聽你的。」

K愣著眨了眨眼睛,然後微弱地輕笑起來。這笑容讓E心裡升起一股暖意。

「所以現在什麼都別想了,好好休息,好嗎?」

「你呢?」K輕輕拉住E的衣角。

E握住K湊過來的手,「等你睡了我再睡。要是你有什麼狀況,我立刻送你去醫院。」

「你這樣明天怎麼上班……」

「不要再說上班的話題了好嗎。我已經跟公司說明天要請假照顧你,上面也准假了。現在,你給我,睡覺。」

「喔……」

K隨口應了一聲,閉上眼睛,沒多久就沉沉睡去。他並沒有餘力去思考,E當眾表露得如此親切,特意請假不上班,去到K家裡照顧他一整天……要是同事們知道了這件事,今後會有什麼想法。

E已經想過了,但他選擇忽略。

E並不是不在乎外界的眼光,也並不是沒想過,比自己更加恐懼他人眼光的K,若是成為輿論的焦點,心意是否會因而被外界所左右。他對未來實在沒什麼把握。

「根本都還沒試過就怕東怕西的,為什麼不先努力啊?」

K的這句話在E腦裡迴響起來。E的胸口彷彿又被揍了一拳似的疼痛,但他卻笑了起來。此時此刻,他只知道自己想守在K身邊,等待他恢復健康,再度對自己展露笑容。別的事情,他什麼也不想管了。

 

鳥鳴聲在窗外響起,微光照進昏暗的室內。

K睜開眼睛,灰白的天花板映入眼簾,他呆呆看著房中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擺設,想起這是自己的住所。

什麼時候睡著的?腦袋微微的刺痛。K試圖回想前一天的事,撐著身子坐起,手邊卻摸到人類溫熱肌膚的觸感,猛一低頭,發覺E正趴在床邊睡著,K「啊」的輕聲叫出來。

「K!怎麼了?」E立刻驚醒,爬起來查看K的情況,伸手一摸K的額頭,才又鬆了一口氣,「終於退燒了……」

「你為什麼會在我家?」K驚恐地微微退開身子,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,雖然是自己前一天所穿上的襯衫,領口卻解開了幾個鈕扣,領帶也不在頸子上,K百思不得其解。

「什麼為什麼……昨天是我送你回來的,你不記得了嗎?」E苦笑。

K下意識拉緊了領口,低頭思索著,前一天從出門上班、工作搞砸、傍晚留下來加班,直到被E扶進家門口的畫面一一掠過腦海。當然,包括前一晚在辦公室裡,自己哭哭啼啼地告白、對E無理取鬧的記憶,K也逐漸回想了起來。他羞恥到簡直想逃出家門。

「昨天我們談了那麼多,不要跟我說你都不記得了。」眼看K依然低著頭毫無反應,E不安地追問。

「不記得!我只知道你討厭我,還一直罵我笨瓜。」K把臉埋進棉被裡。

「又來!都已經跟你說了,沒有討厭你,我喜歡你,很喜歡非常喜歡,好嗎?」E嘆了口氣,雙手捧起K的臉龐。

「真的?」K注視著E認真的眼神,心跳加速地問,「你說我想要什麼都會聽我的,也是真的嗎?」

「你明明就記得嘛!」E惱羞得彈了一下K的額頭。

「我以為我燒到出現幻覺。」K按住額頭嘟囔。

「不是幻覺啦!」E將K擋在臉前的手拉開,吻了上去,「我喜歡你。給我好好記住喔?以後再敢假裝忘記,我就不給你吃宵夜了。」

K紅著臉瞪了E一眼,有些生氣地說:「那你以後不准不理我,不准掛我電話,不准已讀不回,不准再說什麼我應該找更好的對象。」

「好啦,都聽你的。」E笑著揉亂K的頭髮,接著問:「身體還有沒有不舒服?」

「沒事,好很多了。」K搖搖頭。

「怎麼會突然發燒?疲勞過度嗎?保險起見,還是去看個醫生吧?」

「不用。也沒有別的症狀,應該下午就能去上班了。」

E再度伸手,更加用力的「啪」一聲往K的額頭彈去。

「幹嘛啦!」

「不准去!」

兩人同時叫道。

「公司都已經強制叫你休三天了,講不聽欸你!以後不准生病還去上班!沒有吃飯不准工作!」E一邊怒罵,一邊在內心疑惑:通常這句話不應該是『沒有工作不准吃飯』嗎?

「可是我的報表──」K還想辯駁,E卻拿起手機,打開通訊軟體,將手機塞到K手中。

「你自己看群組。你那個案子,客戶也說要延後了,報表不用趕在這幾天做完也沒關係。」

工作群組中,有人發佈了與客戶對話的截圖,客戶方面剛好因為一些不可抗力而需要將案子推遲,對於K因病無法如期完成工作的問題也表示諒解。公司忽然清閒了下來,同事們紛紛在底下回覆、表達慶幸之意。

「知道了啦,不去就不去。」K總算鬆了口氣,將手機交還給E。

「三天都不准去,三天喔。聽話。不聽話小心我強姦你。」E惡狠狠地瞪著K。

「什、你現在這是恐嚇還是性騷擾?」K滿臉通紅的推開E。

「我說真的,你還這麼年輕,幹嘛把健康都犧牲在工作上面?拜託你好好珍惜自己,不要讓我擔心了好不好。」E一本正經地注視著K,又補了一句:「不然我就強姦你。」

K抄起枕頭往E臉上砸去。

 

兩人簡略喝了些沖泡食品作為早餐,同時,E再三的說服K去大醫院做全面檢查,而K堅持不去,經過一番周旋與折衷,K才在E的陪同下前往鄰近的家庭診所掛號。幸而診斷結果沒有什麼大礙,醫師將K的發燒原因歸於長期疲勞與心理壓力,以及輕微的自律神經失調。領了些退燒和助眠的備用藥後,E再度隨著K回到住所。

「我真的滿好奇的,你是有什麼特殊的理由需要拼命工作嗎?看你也不像是缺錢,每天都在公司留到那麼晚,加班費應該也存了不少吧?」E坐在K的床邊,摘下眼鏡擦拭。

K乖乖地坐在床上,搖頭回答:「也沒有什麼原因。」

「那你領到薪水都用來幹嘛?」E重新戴上眼鏡,盯著K眨了眨眼睛。

K沉默了一下,愣愣地開口:「沒幹嘛,就……存著。」

「哈?」E不解地環顧四周空蕩蕩的房間,「都沒有什麼想買的東西、或想做的事嗎?」

K仍然搖頭。

「那你工作是為了什麼啊?」E難以置信地問。

「我不知道。」K抱著棉被縮瑟起來,「我就是這麼無趣的人。」

E摸摸K的頭,眼神裡除了無奈,更有滿滿的不捨。

K想了想,又接著說:「你應該知道,我跟我們公司的總幹事是親戚,他是我一個遠親,算是姑姑吧。我跟父母的關係很差,我從小到大無論做什麼、付出多少努力,他們對我永遠只有羞辱和貶低。」

E想起剛認識時,K在工作上對E、乃至對每個下屬的批評訓斥,字字句句,多半都是從他的雙親口中學來的──E忍不住嘆了口氣。

「直到大學的時候,有一次寒假臨時被總幹事找去幫忙工作,他很肯定我的能力,我才第一次聽到家人的稱讚。我對總幹事一直很感激,現在總算進到他的公司,我想盡可能多做一些事來回報他。」K抱著棉被說完,閉上了眼睛。

「總幹事應該不知道你為了工作賣命成這樣吧?他要是真的疼你,絕對不會希望你的回報是用健康換來的。」E摟過K的肩膀抱住K,對K低語,「你都已經長大了,不用為了區區一兩句稱讚這麼拚死拚活的。你做得再多,不愛你的人就是不會愛你;就算你什麼都不做,愛你的人還是一樣愛你。」

K用臉頰輕輕蹭著E。

「你愛我嗎?」K很想這樣問,卻始終不敢開口。

「我愛你。」E尋思自己前一句話那樣說完,通常都應該順理成章地接著告白,但他卻總覺得能輕易掛在嘴邊的話似乎顯得不夠鄭重,硬是說不出口。

兩人沉默的擁抱了一會,E像是思索著什麼,拿起手機搜尋了些資訊,接著從床上起身,轉頭向K說:「你再睡一下,我去幫你買午餐。」

「嗯。」K正覺得身體還有些困倦。他揉了揉眼睛,蓋上棉被。

連日的焦慮和疲勞總算得以排解,一放鬆下來,K又昏昏沉沉睡了好幾個小時。當他再次醒來,時間已經到了下午。房內遍尋不著E的人影,桌上卻放著買來的食物,看來是出門一趟又離開了。

K打開手機,確認E留下的訊息。

「我先回公司工作了,你要記得吃飯吃藥。」

「下班我會再過去你那裏。」

「有事隨時打給我。」

K看向桌上的餐點,是一份清淡的蔬菜粥,旁邊放著退燒藥、運動飲料和一個保溫水壺,水壺中的開水還是熱的。

還說自己不夠可靠、不夠溫柔什麼的,這不是已經很貼心了嗎?K輕輕地笑了起來,一邊準備用餐,一邊在訊息中回覆了一句「謝謝你」。

靜靜地吃完了飯,也乖乖吞下了藥,K忽然覺得四周安靜地有些奇怪,玩手機也玩得無聊了。即使E已經千叮嚀萬囑咐,K還是忍不住想繼續完成前一天做到一半的報表,想去拿筆記型電腦,卻四處都找不到公事包。

「我的公事包和筆電你放去哪了?」

「昨天我有拿回家嗎?」

K不安地傳了訊息給E,沒多久,E回以一個奸笑的貓咪貼圖。

「你昨天有拿回家,但我剛才又帶走了。」

「我幫你鎖在公司抽屜,要等三天才可以領回去。」

E又傳了一個冒出大大愛心的微笑貓咪。

「幹」

收到K簡短有力的回覆,E在辦公室憋笑憋得十分辛苦。現在的K一個人在家裡想必是百般無聊──為了接下來想為他做的事,E必須將手邊的工作盡早完成。他放下手機,專心處理起眼前的事務。

 

夕日西斜,K沖完澡從浴室出來,換上寬鬆的絲質睡衣,靠在窗台前仰望天空,橘紅色的餘暉與藍紫色的夜空互相渲染,零落的星光隱隱顯現,住宅大樓陸續亮起一盞一盞的燈光。已經有多久沒有像這樣靜下心來欣賞生活周遭的景色了呢?換作平常,自己大概還坐在辦公室,一邊聽著同事們互相道別、打卡下班的聲響,一邊繼續加班工作,一整天沉浸在日光燈和電腦螢幕的光線裡,對於日夜交替沒有絲毫的感觸。

「我就是這麼無趣的人。」稍早前自己對E所說的話,此刻卻刺痛著K的內心。徒有空泛的外表,實際性格孤僻彆扭又難相處,生活毫無情趣,除了埋首工作以外什麼也不懂……即便E此刻還願意和這樣的自己在一起,就這麼交往下去,他遲早也會厭煩的。儘管對現在的自己感到不滿,儘管知道必須改變,儘管想做些什麼來改變──面對自己長年空洞的人生,K卻不知該從何處著手。

鑰匙轉開門鎖的聲音打斷了K的思緒。

「E……」

E的神情略顯疲倦,在玄關草草脫掉皮鞋、扯開領帶、扔下公事包,便向K筆直走來抱住了他。

「你怎麼連穿睡衣都這麼好看。」

E的嗓音有些乾啞,鬍渣刺在耳邊,讓K忍不住感到搔癢,手足無措的輕輕回抱E,又發覺哪裡不對勁:「等一下,你為什麼有我家的鑰匙?」

「現在才問?昨天送你回家的時候我就順手摸過來了。」E輕佻地笑了一下。

好歹拿走之前先經過別人同意吧?雖然並不是不願意把鑰匙交給E,K還是不免對E鄙夷的瞪了一下,從他手中搶回了鑰匙扔進抽屜。

「公司情況怎麼樣?大家是不是很生氣我造成疏失?」K不安地問道。

「你想太多。他們只有罵我趁機請假偷懶,哈哈!」E摸摸K的頭,「沒事啦,畢竟案件也推遲了,大家都沒說什麼,有幾個人還特別關心你。還有人好像因為這次才發現整個公司的運作幾乎是你一個人在撐,居然開始檢討自己平常是不是太混了。」

「真的?」K睜大了眼睛眨了眨,又低下頭,「你不用特地說這種話來哄我。」

「什麼哄你?我說的是實話,坦率一點好不好!」E苦笑著用力揉亂K的頭髮,「現在公司已經越來越多人對你改觀,以前那些有的沒的傳聞也很少聽到了,你要對自己有信心一點,不用一直覺得好像全世界都討厭你。」

「是喔……」K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似的偷看了E一眼,用頭頂往E的手上蹭了一下,臉頰和耳朵染了些許緋紅。這反應讓E很是心動,臉也跟著紅了起來,視線緊張得往一旁移開。

「對了,我的筆電呢?」K忽然退開一步,以不滿的眼光瞪向E。

「還在公司啊。沒收,不給你。」E瞇起眼睛。

「吼!煩耶!」K一拳向E打去,「沒有筆電我就沒事做了啊!再來還有兩天休假我要幹嘛?」

「還有力氣打人,你身體應該好得差不多了吧?」E捉住K的手腕,將額頭用力靠住對方的額頭,「明天跟我出去玩。去M縣,兩天一夜,怎麼樣?」

「咦?」K愣住了片刻才又開口追問,「明天?你不是還要工作嗎?」

「我剛剛請了特休。」

「為、為什麼?我都已經在休假了,公司怎麼還會讓你也……你為什麼要這麼急著……」K顯得很是慌亂。

「反正最緊急的案子都延後了,這兩天其實也沒什麼需要忙。該處理的工作我今天都處理完了,休兩天應該沒問題。」E雙手捧住K的臉頰,「一起去嘛?旅館我都訂好了。」

「可是!」K推開E,「你已經臨時請假來照顧我了,現在又突然要跟我同時休假兩天,你這樣子,公司的人會怎麼想──」

「我不介意啊。你介意嗎?」

「你不是也說過不想讓人知道你的性癖嗎!」

「我只是不想被當作強姦犯,我又不怕讓人知道我是Gay。」E輕嘆了口氣,「你如果會介意的話,當我沒說。我撤銷申請,明天照常去上班。」

K緊緊扯住E的袖子,用力搖搖頭,「不是──我不是介意別人怎麼看我,我是、怕你因為我的關係……」

E拍了拍K緊抓著自己的手,將他輕輕握住,「其實我上午去公司的時候,遇到總幹事了。他找我聊了一下。」

「咦?」

「她聽說你病倒,又聽說是我臨時請假去照顧你,問了很多關於你的情況。他一點都不擔心你的工作表現,他放心不下的,是你那種容易被人誤會的個性和交友情況。她說,有很多事情她不方便介入,也不曉得怎麼跟你溝通……」E謹慎地觀察著K的表情,繼續說道:「不過她覺得你最近改變很多,又問我是不是跟你走得很近……」

「姑姑……」K低著頭,眼光流轉著,又抬頭問E:「那你怎麼回答?」

「我不敢多說什麼啊,只是跟她點頭,但她好像已經有點猜到我們的關係,很鄭重的說,謝謝我照顧他家的孩子、『以後就麻煩你了』之類的,搞得好像嫁女兒一樣……」E僵著笑容臉紅了起來。

K的頭垂得更低,臉也紅到了耳根。

「特休的計劃我原本也還在考慮,想低調一點,可是總幹事又說,要我盯著你好好休息,以後只要是能幫助你放鬆身心的事情,就放膽去做,她會盡量掩護我們……」E推了下眼鏡,「我就覺得沒必要顧慮那麼多了。只不過一起出去玩兩天,又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,對吧?」

「唉,我居然讓姑姑那麼擔心。」K把額頭靠在E胸口。

E雙手搭上K的肩膀,將K稍稍推開,注視著K的雙眼,「所以啊,明天就跟我出去玩吧?」

K目光游移著,似乎還有些為難。

「放心,其他人會怎麼說,我一點都不在意。之後我也會更努力工作,不讓別人有機會抓到話柄。」

K總算點頭,微笑了一下:「謝謝你。」

E也總算笑了出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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